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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黑道风云(1) 叶单纯 15946 字 2025-07-07 07: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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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7 07:16:15

铜钱沉黄埔

16岁那年,我攥着母亲缝进衣角的铜钱,从郯城扒上开往上海的闷罐车。 刚出站就被偷光积蓄,在虹口码头扛大包时又被地头蛇围殴。 血水糊住眼睛时,我咬碎牙槽里的铜钱咽下肚——那是我娘给的护身符。 当夜我摸进蛇头老窝,用抢来的匕首捅穿五个喉咙。 青帮洪爷拍着我染血的肩膀:“小子,够狠,跟我混。” 十年后,我坐在百乐门顶楼办公室,法租界教父杜维明在我面前发抖。 “张老板,当年五个兄弟的命,该还了。” 我晃着红酒杯微笑:“杜先生,你数错了。” 枪响时,窗外黄浦江的游轮正拉响汽笛。

十六岁那年,我像颗被崩出膛的臭子儿,裹着一身洗得发白、硬得硌人的粗布褂子,从郯城那个风一吹就满嘴沙子的土窝里射了出来。身下是开往上海的闷罐车,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一下下凿在耳膜上,又闷又沉,像是老家村口那口破钟在催命。空气里塞满了汗酸、劣质旱烟和牲口粪便混在一起的浊气,熏得人脑仁儿疼。我把脸死死贴在冰冷的车皮上,那点凉意稍微压住了胃里翻腾的恶心。

隔着粗布,胸口那枚铜钱的轮廓硌着皮肉。临出门,娘在油灯下哆嗦着手,用粗针大线把它缝进我贴身褂子的内衬里。“亮子,”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这是娘唯一能给你的…到了那边,护身…护个平安…”铜钱上那点冰凉,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念想。

火车终于喘着粗气,一头扎进上海北站那片喧嚣的汪洋里。我被人流裹挟着推搡下车,双脚踏上坚硬的水泥月台时,腿肚子竟有些发软。站台上人声鼎沸,穿绸缎长衫的、裹西装的、挑担子的、吆喝拉客的…各色人等像浑浊的潮水一样汹涌流动。高耸的穹顶下,巨大的玻璃窗透进灰蒙蒙的天光,远处,外滩那些洋楼尖顶的影子刺破雾气,冷冰冰地戳向天空。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个瘪瘪的蓝印花布小包袱,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几件破衣烂衫,还有娘塞给我的、裹了好几层油纸的几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这点东西,就是我闯荡上海滩的底气。我被人流推挤着往出站口挪,肩膀猛地被一股蛮力撞得一歪。一个穿着破烂短褂、瘦得像根竹竿的身影从我身边泥鳅似的滑过,只留下一阵汗馊味的风。

心猛地往下一沉。我一把摸向怀里——那贴身藏着、装着所有“细软”的贴身小布口袋,空了!只剩一层粗糙的布料,紧贴着汗湿的皮肉。

“抓贼!”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我嘶吼出声,拨开前面挡路的人就往前追。那瘦猴般的影子在人群缝隙里左钻右窜,快得惊人。追到出站口那片光亮刺眼的广场上,他猛地回头,冲我咧开嘴,露出一颗刺眼的金门牙,那笑容像毒蛇吐信。他扬了扬手,我认出那是我娘用攒下的鸡蛋换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纸票子!随即,他身影一晃,消失在人流车流织成的密网里,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我僵在原地,像被抽走了骨头。上海初冬的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一股子铁锈和烂泥的腥气,刀子似的刮过脸颊。站前广场巨大而空旷,那些穿着体面的人们匆匆走过,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冷漠的脆响。没有人在意我这个丢了魂的乡下小子。胸口那枚铜钱硌得更深了,仿佛要嵌进肉里去,提醒我娘缝它进去时那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泪光。

天渐渐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巨大的脏抹布盖在城市的头顶。饥饿像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胃。我在外滩那片光怪陆离的洋楼底下漫无目的地游荡,橱窗里映出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条丧家犬。霓虹灯次第亮起,红的、绿的、蓝的,变幻着妖异的光,把行人的脸照得扭曲变形。高楼巨大的阴影投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

“虹口码头!扛大包!日结现钱!管一顿饭!”一个破锣嗓子在不远处吆喝。

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循着声音挤过去,一个敞着怀、胸口露着狰狞刺青的汉子正叼着烟卷,斜眼打量着聚拢过来的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他目光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小子,细胳膊细腿的,码头上的麻袋比你个头还沉,扛得动?”

“能!”我梗着脖子,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

他嗤笑一声,大概觉得我这股倔劲有点意思,或者纯粹是缺人,最终用下巴朝旁边一堆小山似的麻袋努了努:“去,扛到三号驳船。一趟一个大子儿,手脚麻利点!”

那麻袋,真他娘的沉!压上肩头的瞬间,我眼前一黑,膝盖猛地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一股混杂着土腥、海藻腐烂和某种化工品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我几乎是拖着脚步,一步一步挪向远处泊在水面上的驳船。粗糙的麻袋纤维摩擦着脖颈裸露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汗水立刻涌出来,糊住了眼睛,咸涩的味道渗进嘴角。

码头像一头永远填不饱的巨兽。巨大的吊臂在浑浊的天空下缓慢转动,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呻吟。汽笛声此起彼伏,尖锐地撕破潮湿的空气。赤膊的苦力们喊着号子,沉重的脚步砸在木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岸边,浮着油污和各种垃圾,散发出浓重的腥臭。我混在这群沉默而坚韧的人流里,一趟,又一趟,肩膀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又被汗水浸得生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扛起,都像在榨干骨髓里最后一点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驳船上监工那粗声粗气的点数和扔过来的一枚枚冰冷的铜板,能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

夕阳像个巨大的、淌着血的蛋黄,沉甸甸地坠在江对岸那些工厂烟囱的剪影后面,把黄浦江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一天的力气几乎被抽干,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我拖着步子,攥着一天血汗换来的十几个铜板,只想找个背风的角落蜷起来,啃一口怀里早已冷硬的窝头。

刚拐进码头后面那条堆满破木箱和烂渔网的昏暗窄巷,几道黑影便无声无息地堵在了巷口,像从泥泞的江水里爬上来的水鬼。为首的是个刀条脸,下巴上一道狰狞的蜈蚣疤一直爬到嘴角,正是白天码头上那个刺青汉子手下的一个小头目,绰号“刀疤刘”。

“小子,”刀疤刘的声音像砂纸磨铁皮,他慢悠悠地踱过来,嘴里喷出劣质烟草的臭气,“新来的?懂不懂虹口码头的规矩?”他身后几个歪瓜裂枣的混混也跟着围了上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铜板,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发干:“什么规矩?”

“规矩?”刀疤刘嗤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就是孝敬爷们儿!你小子今天挣的,得先孝敬哥几个买酒喝!”他粗糙的手指像铁钳,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郯城人骨子里那股倔强和蛮横瞬间被点燃。我猛地一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他的手,嘶吼道:“放你娘的屁!这是老子扛包挣的血汗钱!”

“嗬!小崽子还挺横!”刀疤刘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凶狠,“给脸不要脸!给我打!往死里打!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拳头、脚尖、木棍……像雨点般砸落下来。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我蜷缩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泥土的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直冲鼻腔。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骨头被击打的闷响和混混们恶毒的咒骂声。血从额头淌下来,热乎乎地糊住了右眼,世界变成一片粘稠的猩红。

挣扎中,身体被狠狠地掼倒,侧脸重重砸在泥水里。嘴里猛地一咸,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弥漫开来。是血?不!是那颗一直被我死死咬在牙关后槽的硬物!娘缝进去的那枚铜钱!

“护身…护个平安…”娘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合着油灯下她哆嗦着穿针引线的画面,在濒死的剧痛和血腥中,竟无比清晰地炸响在混乱的脑海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绝望、暴怒和对这操蛋世道刻骨恨意的火焰,轰地一下从五脏六腑烧了起来,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软弱。

去他娘的护身平安!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是哭嚎,更像是骨头被碾碎时发出的咯吱声。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合上牙关!后槽牙狠狠咬在坚硬的铜钱上!

“咔!”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脆响。铜钱应声碎裂!尖锐的金属碎片瞬间刺破了口腔内壁,一股混合着铜腥和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没有丝毫犹豫,我脖子一梗,将那滚烫、带着锋利边缘的碎铜和腥咸的血水,连同胸腔里炸开的滔天恨意,一起狠狠地咽了下去!

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洪流,裹挟着灼热的杀意,顺着食道,直坠入腹中深处。像是吞下了一把烧红的刀子,又像在五脏六腑里点了一把燎原的火。

巷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刀疤刘他们大概被我喉咙里发出的怪响和突然停止挣扎的异样惊了一下,踹打的力道下意识地缓了缓。

“妈的,装死?”刀疤刘骂了一句,抬脚又狠狠朝我腰眼踹来。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和那股被铜钱碎片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暴戾瞬间支配了身体!我蜷缩在地上的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滚,险险避开那致命的一脚。右手在泥水里胡乱一抓,指尖猛地触碰到一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体——是半截断裂的、锈迹斑斑的船用缆绳铁桩头!

那铁桩头沉重得超乎想象,粗糙冰冷的棱角瞬间割破了掌心。一股滚烫的液体顺着指缝涌出,不知是汗还是血。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里那股咆哮的野兽本能驱使着我,借着翻滚的势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抡起这沉重的凶器,狠狠砸向离我最近的一条腿!

“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撕破了窄巷的昏暗。那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骨头被硬生生砸断、碾碎的恐怖质感。被我砸中的混混抱着扭曲成诡异角度的右腿,像条被丢上岸的鱼,在冰冷的泥水里疯狂翻滚抽搐,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反击让刀疤刘和其他几个混混都懵了。他们大概从未想过这个刚才还被他们像死狗一样殴打的乡下小子,转眼间竟能爆发出如此凶残的反扑。巷子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恐惧和惊愕。

我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一头受伤濒死的狼。借着那混混倒地的空档,我手脚并用地扑向他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动作快得连我自己都吃惊,完全是身体里那股冰冷杀意驱使的本能。

“锵!”

匕首出鞘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窄巷里显得格外刺耳。刀身不长,但异常锋利,在昏暗中反射着巷口透进来的、污浊的光,像一泓凝滞的死水。

“弄死他!快!”刀疤刘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惊怒交加地嘶吼着,第一个拔出腰间的短棍扑了上来。其他几个混混也如梦初醒,挥舞着拳头和木棒,脸上带着被冒犯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从不同方向朝我扑来。

世界在我眼前只剩下晃动的黑影和刺耳的嘶吼。嘴里那股混合着铜腥和铁锈的血味更加浓烈,刺激着我的神经。吞下去的碎铜片像烧红的炭块在腹中灼烧,点燃了每一寸肌肉里潜藏的暴戾。一个混混的拳头带着风声砸向我的面门。我猛地侧头,拳风擦着耳廓掠过。几乎是同时,握着匕首的手腕下意识地反手一撩!动作快得毫无章法,完全是被逼到绝境的凶兽本能。

“噗嗤!”

匕首锋利的刃口轻易地划开了什么东西。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直接溅进了我糊满血泥的眼睛里,视野瞬间一片滚烫的猩红。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像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随即是身体沉重倒地的闷响。

我看不清倒下去的是谁,也不在乎。另一个黑影已经扑到了侧面,手里的短棍带着呜咽的风声砸向我的肩膀。剧痛传来,左臂瞬间麻木。我踉跄一步,喉咙里爆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不退反进,合身撞入对方怀里!握紧匕首的手,凭着感觉,朝着那温热的、剧烈起伏的胸腔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捅了进去!

“呃……”

一声沉闷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痛哼。那人身体猛地僵住,温热的液体顺着匕首的血槽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我胸前的粗布褂子,黏腻滚烫。他抓着我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身体像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

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像一层粘稠的纱蒙在口鼻上。狭窄的巷子变成了修罗场。剩下的刀疤刘和另一个混混,动作明显迟滞了,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恐惧。他们大概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出手如此狠绝的打法。

“疯子…这是个疯子!”另一个混混声音发颤,握着木棒的手都在抖,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刀疤刘脸色煞白,那道蜈蚣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跳动,他色厉内荏地吼着:“一起上!他快不行了!”但脚下却犹豫着,不敢再轻易上前。

我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右手死死握着那把沾满黏腻鲜血的匕首,温热的液体顺着刀尖不断滴落,在泥地上砸开一朵朵暗红色的小花。左臂软软地垂着,剧痛一阵阵袭来,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眼睛被血糊住大半,只能透过一片猩红模糊的光影看到对方惊惧不定的身影。

腹中那枚咽下的碎铜钱,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持续散发着寒意和尖锐的痛楚,却诡异地让我混乱狂暴的头脑保持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

不能退!退一步就是死!

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吼,我拖着麻木的左腿,主动朝离我稍近的那个颤抖的混混迈了一步。仅这一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那股亡命徒的煞气,就彻底压垮了对方的心防。

“妈呀!”那混混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什么,丢下木棒,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口光亮处亡命奔逃,瞬间消失在拐角。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刀疤刘。

他孤零零地站着,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抽搐,那道蜈蚣疤像活了一样疯狂跳动。他死死盯着我,握着短棍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却始终不敢再上前一步。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窄巷里格外清晰。

我咧开嘴,尝到嘴角流下的、混合着血和泥的腥咸。没有笑,只是扯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然后,我抬起沾满血污、握着匕首的右手,用刀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指向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这个动作,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刀疤刘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颤。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想说什么狠话,又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最终,他猛地一跺脚,眼神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竟也一步步地向后退去,退了几步后,猛地转身,踉跄着逃离了这条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窄巷。

直到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巷口微弱的光线尽头,我才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筋骨的朽木,双腿一软,重重地瘫倒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匕首脱手,当啷一声掉在一边。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剧痛如同潮水般从每一个角落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志。浓烈的血腥味包裹着我,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巷子尽头那片灰蒙蒙、污浊不堪的天空,然后,无边的黑暗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江底,被冰冷和黑暗包裹着,偶尔浮起一丝模糊的感知,又迅速沉没。剧痛是唯一真实的背景音,骨头断裂般的痛,皮肉撕裂的痛,还有腹中那块碎铜钱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灼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股极其辛辣的、带着浓烈草药味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像一道烧着的火线,瞬间燎过干裂的食道,猛地把我呛醒!

“咳!咳咳咳!”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发黑。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低矮、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廉价烟草和浓重草药混杂的刺鼻气味。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可疑污渍的褥子。

“醒了?”一个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语调平平,没什么情绪。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床边站着一个女人,看着三十岁上下,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却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嘴唇涂得鲜红,像刚吃过生肉。她穿着一件半旧的、颜色艳俗的旗袍,领口的盘扣松了一颗,露出一截细瘦的脖颈。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你…谁?”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锣。

“小月。”她简短地回答,把药碗往旁边一张瘸腿的小桌子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倒夜香路过巷子,看你躺在血水里,还没断气,就拖回来了。”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捡了只野猫。

“为…什么救我?”我看着这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屋,唯一的窗子糊着报纸,墙角堆着杂物。

小月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油灯下显得有些诡异:“看你小子够狠。捅翻了刀疤刘三个手下,还吓跑了他本人。这虹口码头,敢这么跟‘过山风’的人放对的,你是头一个。”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命硬,阎王爷不收,那就看看能硬多久。”

她没再多说,指了指桌上的药碗:“趁热喝了。死不了就赶紧滚蛋,老娘这地方,留不得男人过夜。”说完,她扭身走到屋子角落一个破旧的脸盆架旁,背对着我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手上沾的药渍。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的伤口立刻发出尖锐的抗议。咬着牙,一点点挪动身体,目光落在桌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上。昏黄的灯光下,药汁表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肿胀青紫、糊满干涸血污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污浊中亮得惊人,像烧着两团幽幽的鬼火。

腹中那块碎铜钱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冰冷的棱角仿佛还在刮擦着内脏,提醒着我咽下去的是什么。

我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起那只粗瓷碗。碗壁滚烫,药汁浓稠苦涩的气息直冲鼻腔。没有丝毫犹豫,我仰起头,像灌下复仇的毒酒,将整碗滚烫、辛辣的药汁猛地倒进喉咙!灼烧感从舌尖一路燎到胃里,压下了嘴里残余的血腥和铜腥,却点燃了眼底那两簇幽火,烧得更旺、更冷。

药汁灌下肚,一股蛮横的热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里冲撞开,暂时压下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我靠在硬邦邦的木板床头,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肋下的伤处,火辣辣地疼。

小月背对着我,还在慢条斯理地搓洗着手。昏黄的油灯把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上,细瘦,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过度的伶仃感。屋子里的空气凝滞着,只剩下她撩动水花的轻微声响和我粗重的喘息。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裹住了这间狭小破败的屋子。我盯着墙上那晃动跳跃的巨大灯影,脑子里翻腾的却全是窄巷里喷溅的鲜血、倒下的黑影、刀疤刘最后那张惊惧扭曲的脸……还有咽下去那枚碎铜钱冰冷的触感。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药力催发下,反而更加清晰地缠绕上来,勒得心脏发紧。

“刀疤刘…”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跟谁的?”

墙上的影子顿了一下。小月撩水的声音停了片刻。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我,声音平平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过山风’杜维明手下的碎催罢了。杜维明,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头,虹口码头这片,他说了算。刀疤刘,不过是他养的一条咬人的疯狗。”

法租界…华捕头…杜维明…

这几个词沉甸甸地砸进耳朵里。法租界,那是上海滩顶顶光鲜亮丽的地方,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华捕头,更是顶着官家皮子的地头蛇,黑白通吃,手眼通天。难怪刀疤刘敢如此嚣张!原来背后杵着这样一座靠山。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旋即被腹中那块碎铜钱硌出的尖锐痛楚压了下去。痛楚像一根针,刺破了恐惧的泡沫,只剩下冰冷的清醒。靠山越大,仇就越深。这仇,不是不报,时候…他娘的还没到!

“想报仇?”小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玩味的嘲弄,她终于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旧旗袍下摆随意擦了擦,那双疲惫的眼睛在油灯下审视着我,“就凭你现在?拖着半条命,连把像样的攮子(匕首)都没有?”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肿胀的脸上挤不出表情,只有眼底那两簇幽火无声地燃烧着。

“虹口,是青帮洪爷的地头。”小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怕隔墙有耳,她走近两步,油灯的光照亮她脸上厚重的脂粉,也照亮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洪爷,名讳洪震天。跟杜维明那条‘过山风’,是死对头。”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沾满干涸血污、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右手上,“你手上沾了杜维明狗腿子的血…这,就是投名状。”

青帮…洪震天…死对头…

这几个词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亮了混沌的思绪。投名状?我低头,看向自己血迹斑斑、指节肿胀的右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匕首捅入人体时黏腻温热的触感,和生命在掌心流逝的冰冷。血,已经流了。路,似乎也只有一条了。

“洪爷…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小月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张瘸腿小桌旁,拿起一个空了的药碗,又从旁边一个破旧的竹壳热水瓶里倒了点温水进去。她用手指蘸着碗里的温水,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三个字——

大世界。

水流在灰尘上蜿蜒,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我的眼底。

大世界。上海滩无人不知的销金窟,也是龙蛇混杂、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洪震天…就在那里?

小月写完,手指在桌沿一抹,擦掉了水迹,也抹去了那点痕迹。她不再看我,端起脸盆,径直走向门口。“药力能撑你走到那儿。”她拉开门,一股带着江腥味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墙上巨大的影子也跟着扭曲晃动。“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话音未落,她瘦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门板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里只剩下我和那盏跳动不安的油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劣质脂粉和草药的余味涌入肺腑,刺激得伤口又是一阵锐痛。腹中那块碎铜钱的存在感异常清晰,冰冷的棱角硌着内脏,像一颗深埋的火种。我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臂撑住床板,一点点挪动身体。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褂子,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双脚终于沾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一阵虚脱感猛地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我死死抓住瘸腿小桌的边缘,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反而带来一丝清醒。桌上那碗黑药的残渣散发着一股苦涩的余味。

不能倒!倒下就真成烂泥了!

我松开桌子,强迫自己站直。佝偻着腰,拖着那条几乎使不上力气的伤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紧闭的木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肋下、肩膀、手臂…无处不痛。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又被我狠狠咽了回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是更深的夜。狭窄的弄堂像怪兽的肠道,潮湿、黑暗、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远处,大世界方向隐约传来喧嚣的声浪,爵士乐靡靡的调子、人群的哄笑、汽车的喇叭…交织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像是另一个世界透过来的一点微光。

我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辨认着方向,朝着那片遥远的光与声传来的地方,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艰难地跋涉。每一步落下,都在肮脏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痕的脚印,旋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噬。腹中的碎铜钱随着步伐微微震动,冰冷坚硬,像一颗深埋的复仇引信。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弄堂曲折,岔路如同迷宫,只有头顶狭窄一线污浊的夜空和远处大世界那永不熄灭的霓虹余光,指引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身上的伤口在寒冷的夜风中反而变得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和沉重。每一次迈步,那条伤腿都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针扎似的疼。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多少个弯,脚下的石板路渐渐变得平整宽阔了些。空气里的酸腐垃圾味被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香水、烟草、酒精和汗液的热浪取代。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猛地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翻!

眼前骤然一片光怪陆离!

巨大的霓虹招牌像无数燃烧的毒蛇,缠绕着眼前这栋灯火通明的庞然大物——“大世界”。红、绿、蓝、紫…各色灯光疯狂闪烁,变幻着光怪陆离的图案和字母,把门前广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把攒动的人头映得光怪陆离。穿长衫马褂的、裹着昂贵裘皮的、西装革履的、旗袍开衩高到大腿根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脸上带着或亢奋、或迷醉、或贪婪的表情,汇成一股浑浊的人流,涌向那几扇金碧辉煌、不断旋转的玻璃大门。门内,隐约可见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震天响的爵士乐浪涛般一阵阵涌出,夹杂着轮盘赌转动的哗啦声、老虎机吐币的叮当声、舞池里放肆的尖叫和笑声……

这极致的繁华喧嚣,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这刚从黑暗血污中爬出来的残躯上。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胃里一阵翻腾。眼前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灯光扭曲变形,与窄巷里喷溅的鲜血、倒下的尸体、刀疤刘那张扭曲的脸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洪震天…在这片疯狂漩涡的中心?

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口腔里依旧是浓重的铁锈和铜腥味。定了定神,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这片浮华之地,搜寻着可能的入口。正门?那旋转的金色大门如同巨兽贪婪的咽喉,吞吐着衣冠楚楚的猎物。我这副血污狼藉、如同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模样,恐怕连门口那两排穿着笔挺制服、眼神锐利的“红头阿三”(印度门卫)都过不去。

绕开!必须绕开!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沿着大世界宏伟建筑冰冷的外墙,向更深的阴影里挪去。喧嚣被高墙阻隔,渐渐低沉下去,空气里只剩下垃圾和某种劣质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后巷更加狭窄、肮脏,堆满了散发着酸腐气息的泔水桶和杂物。几个穿着油腻短褂的帮厨正蹲在角落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他们投来警惕而冷漠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没人在意一个垂死的乞丐。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紧闭着。门旁墙上挂着一盏光线昏黄、沾满油污的汽灯,灯下靠墙倚着两个人影。

那两人穿着同样质地的深色短打,布料结实,袖口紧扎,腰板挺直,绝非寻常苦力或混混。一个身形魁梧,像座铁塔,抱着双臂,眼神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巷口。另一个稍显精瘦,手指间夹着半截香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同样警惕而沉稳。他们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场,沉默,内敛,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青帮的桩脚(暗哨)!直觉像冰冷的电流窜过脊背。

目标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巷子里的秽气涌入肺腑,腹中的碎铜钱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不再犹豫,不再隐藏,我挺直了腰背——尽管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牵扯着伤口一阵剧痛——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径直朝着那扇铁皮门,朝着那两个目光如刀的门神走去。

鞋底摩擦着肮脏湿滑的石板,发出清晰的、拖沓的声响,在寂静的后巷里格外刺耳。那两个守卫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我身上,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魁梧的那个微微绷紧了身体,精瘦的手指也悄然按灭了烟头。

我无视那几乎要将我刺穿的目光,一直走到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血腥味和尘土味从我身上散发出来,浓烈得无法忽视。

“找谁?”魁梧守卫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我抬起头,肿胀青紫、糊满干涸血污的脸暴露在昏黄的汽灯光下,只有那双眼睛,穿过污浊,亮得惊人,直直地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洪爷。”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破风箱在拉扯,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找洪爷洪震天。”

精瘦守卫的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变得更加危险:“洪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滚开!哪来的叫花子,找死吗?”

魁梧守卫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鼓囊囊的地方。

我没有后退半步,反而迎着那迫人的压力,抬起了沾满血污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上,虽然肿胀不堪,但指缝间干涸的深褐色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刺目。这动作没有任何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冲击力。

“告诉洪爷,”我看着那个精瘦守卫,一字一顿,嘶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杜维明在虹口码头养的五条狗…被我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后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个守卫的脸色同时剧变!精瘦守卫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芒,死死盯着我那只血污的手掌。魁梧守卫按在腰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是混杂着震惊、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杜…维明?”精瘦守卫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变调,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和那只血手上来回扫视,似乎在竭力分辨我话语的真伪和分量。

魁梧守卫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身形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但那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冰冷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全身,仿佛要剥开我褴褛的衣衫和血污,看清里面是人是鬼。

时间在死寂中对峙。昏黄的汽灯发出滋滋的微响,远处大世界隐约的喧嚣声浪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我挺直着脊梁,忍受着伤口被牵扯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毫不退缩地迎接着这两道足以让普通人崩溃的目光。腹中那块冰冷的碎铜钱,此刻成了支撑我不倒的锚点。

精瘦守卫和魁梧守卫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眼神复杂的对视。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震惊、犹疑、一丝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意外点燃的、冰冷的兴奋。

终于,精瘦守卫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这后巷里污浊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钉穿。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干净利落,一把推开身后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

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一股更加浓烈复杂的味道从门内涌出——上等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馥郁、烈酒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冰冷肃杀的气息。

精瘦守卫闪身进去,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门外,只剩下我和那个魁梧如铁塔般的守卫。他依旧像一尊门神般矗立着,沉默如山,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不再仅仅锁定在我身上,而是警惕地扫视着整条幽暗的后巷,仿佛在提防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他按在腰间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伤口的疼痛在等待中变得愈发清晰,失血带来的寒冷顺着脊椎向上爬。我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想要倒下的冲动。汗水混合着干涸的血泥,顺着额角流下,刺得眼睛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令人窒息。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

精瘦守卫探出身来,脸上那层审视和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的目光越过魁梧守卫,直接落在我身上,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进去。洪爷要见你。”

门,在我身后沉沉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浮华又冰冷肮脏的世界。

门内的景象,与后巷的污秽阴暗截然不同。这是一条铺着厚实地毯的宽阔甬道,光线是柔和的金黄色,从两侧壁灯里流淌出来,照亮了墙上悬挂的、笔力遒劲的泼墨山水。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醇厚的香味和一种淡淡的、清冽的檀木气息,闻之令人心神微定。甬道异常安静,只有地毯吸收着脚步声,沉闷而压抑。

精瘦守卫在前面引路,脚步无声,像只警惕的狸猫。魁梧守卫则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影子,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投在我背上的、带着审视和戒备的目光。

甬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红木门。门前左右各肃立着一个同样穿着深色短打、面无表情的汉子,眼神锐利如电,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硬茬子。

精瘦守卫在门前停下,没有敲门,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门内沉声道:“洪爷,人带到了。”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几秒钟的静默,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然后,那扇沉重的红木门无声地、缓缓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浓郁的雪茄烟云,顶级威士忌的醇烈,还有一种…久居上位者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檀香与威压的、令人窒息的厚重气场。

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比甬道更明亮些,带着一种暖金的色调。

“进去。”精瘦守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腹间翻腾的气血和伤口尖锐的刺痛,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

眼前是一个极其宽敞、陈设古雅却又透着一股奢华力量的房间。地上铺着深色、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巨大的红木书案摆在靠窗的位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份卷宗。靠墙是多宝阁,陈列着一些瓷器古玩,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房间另一侧则是一组宽大的真皮沙发。

但所有的目光,都会被房间中央那个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的身影牢牢攫住。

他穿着深青色的绸缎长衫,身量极高,肩背宽阔,站在那里,像一座沉稳的山岳,自然而然地成为整个空间的核心。花白的头发修剪得一丝不苟,梳向脑后。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沉重压力,让整个偌大的房间都显得逼仄起来。

他缓缓转过身。

一张国字脸,线条刚硬如斧凿刀刻。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并不算很大,但眼窝深陷,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看到人心最深处。两道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悬胆,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手里端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随着他缓慢转身的动作,在杯壁上挂下浅浅的油痕。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我沾满血污、肿胀不堪的脸,移向我褴褛的粗布衣衫,最后落在我那只依旧残留着深褐色血迹、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房间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壁炉里偶尔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而模糊的都市喧嚣。

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比魁梧守卫的阴影更加沉重百倍。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伤口在无声的威压下,痛楚似乎都放大了数倍。我强撑着挺直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迎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腹中的碎铜钱冰冷坚硬,像一颗定心石。

洪震天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踱步,走向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案。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上。他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书案光洁的表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在这极度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拿起书案上放着的一份薄薄的卷宗,没有翻开,只是用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随意地捏着,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虹口码头,”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质感,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冰冷的铁砧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死了三个,废了两个。杜维明手下的刀疤刘,像条吓破胆的落水狗,滚回了法租界。”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过来:“你做的?”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壁炉里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我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异常清晰:

“是。”

没有辩解,没有渲染,只有一个干巴巴的、带着血腥味的字。

洪震天捏着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他那张如同岩石雕刻般冷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延长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波澜?是纯粹的审视?还是…一丝极其罕见的兴趣?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因为他这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更加粘稠沉重。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也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般的都市噪音,模糊不清。

他缓缓放下了那份卷宗。修长有力的手指离开了纸页,无声地落在光滑的红木案面上。他没有再看那份卷宗,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身上,那沉静如古井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无声转动。

“名字。”两个字,依旧低沉,却像两块冰冷的铁块碰撞在一起。

“张亮。”我的声音依旧嘶哑破裂,却竭力稳住,“郯城,张亮。”

“郯城…”洪震天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身上褴褛的粗布衣衫和遍布血污的脸,最终停留在我的眼睛上,似乎要穿透那层血污和肿胀,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为什么杀他们?”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为什么?窄巷里冰冷的泥水、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刀疤刘那张狞笑的脸、咽下碎铜钱时喉头滚烫的腥咸…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带着冰冷的恨意和灼热的杀机。

“他们抢我血汗钱,”我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要打死我。”

洪震天沉默着。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下隐伏着力量。他拿起书案上那只晶莹的酒杯,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折射着暖金色的灯光。他并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缓缓地、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杜维明的人,不好杀。”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杀了,就要担天大的干系。”

他的目光离开酒杯,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重若千钧,带着一种无形的、仿佛要将人碾碎的压迫感。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这目光抽空了。

“你,”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那低沉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旷野,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心脏上,“担得起吗?”

担得起吗?

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进心湖,激起滔天的浪,又瞬间被无边的寒冷冻结。

窄巷的血腥味似乎又在鼻尖弥漫开来。那三个倒下的身影,扭曲的断腿,喷溅的温热液体…还有刀疤刘最后那张惊惧扭曲的脸。咽下去的碎铜钱,此刻在腹中冰冷地硌着,尖锐的痛楚无比清晰。

血债,已经欠下。杜维明那条“过山风”,绝不会放过我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泥鳅。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被碾成烂泥,沉进黄浦江底喂鱼虾。

路,只剩下一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两边都是万丈深渊。

我抬起头,肿胀的眼皮几乎睁不开,只能透过血污的缝隙,死死迎上洪震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与寒冰的眼睛。全身的伤口都在尖叫,失血带来的寒冷让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在口腔里咯咯作响。

但我挺直了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脊梁,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沾满干涸血迹、肿胀不堪的右手,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抬了起来。

五指张开,掌心朝上。

那上面,凝固的血迹是深褐色的,纵横交错,像一张狰狞的地图。肿胀的指关节僵硬地弯曲着,微微颤抖。这动作没有任何力量,甚至有些可笑,像一个乞丐在展示他唯一的、肮脏的伤口。

我咧开嘴,口腔里破裂的黏膜被扯动,尝到一股新的、浓烈的铁锈味。这算不上一个笑容,只是脸上肌肉在剧痛和某种疯狂意志驱使下的扭曲。嘶哑破裂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砂轮在打磨生铁,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

“命…就这一条。”我喘息着,胸腔像破风箱一样起伏,目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洪震天脸上,“洪爷…您说往哪扔…就往哪扔!”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壁炉里早已没有木柴燃烧的声音,窗外模糊的喧嚣也仿佛彻底消失了。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而我,就是被死死封在其中的那只垂死的虫子。

洪震天依旧负手而立,像一尊沉默的山岳。他脸上那岩石般冷硬的线条,没有丝毫松动。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芒闪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是烛火的反光?还是…冰层下终于被触动的一丝涟漪?

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杯壁上,那层琥珀色的油痕似乎晃动了一下。

时间在无声的威压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他动了。

不是走向我,而是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巨大的、被厚重丝绒窗帘遮住大半的落地窗。窗外,是上海滩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璀璨而冰冷。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繁华而遥远的夜景,宽阔的背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息,也许漫长得令人窒息。

洪震天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命运的锁孔:

“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了。”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刚刚入库的兵刃般的意味。

“阿奎。”他唤道,声音不高。

身后那扇厚重的红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引我进来的那个精瘦守卫——阿奎,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肃立。

“带他下去。”洪震天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收拾干净。找个跌打师傅,把骨头接上。”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血污狼藉的伤口处最后停留了一瞬,补充道,“用最好的药。”

“是,洪爷。”阿奎躬身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洪震天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重新踱步到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案后,坐进了那张高背皮椅里。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书案上那盏绿罩台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冷硬的光影。他随手拿起刚才那份卷宗,翻开,目光垂落,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阿奎走到我身边,没有任何搀扶的意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跟上。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咬着牙,一步一挪地转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身后,那个低沉平静、如同从阴影深处传来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张亮。”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僵硬地停在门槛上。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力气挺直了腰背。

“上海滩的骨头,”洪震天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硬,才有活路。”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满口的血腥。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只还能动的、沾满血污的右手,死死地抠住了冰冷的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挪进了门外昏黄的甬道里。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个弥漫着雪茄与威压的房间。

甬道的光线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些。阿奎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我艰难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腹中那块碎铜钱,随着步伐微微震动,冰冷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地硌人。

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就在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栽倒时,阿奎在一扇不起眼的、漆成深棕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门内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张铺着干净白床单的窄床,一张木桌,一把椅子。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最显眼的是床边站着的一个穿着干净青布长衫、背着藤木药箱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很亮,看到我进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但没说话。

“李师傅,麻烦您了。”阿奎对老者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他又转向我,声音恢复了那种没有温度的平板:“衣服脱了,躺下。李师傅是洪爷专用的圣手。”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位姓李的老者。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干净的白床单,又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泥泞、散发着腥臭的破烂衣衫。脱衣服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弯曲手臂,都牵扯着伤口,痛得钻心刺骨。

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一点点解开早已被血浸透、粘连在皮肉上的粗布衣扣。动作笨拙而缓慢,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破裂的布片被强行撕开,粘连着凝固的血痂和皮肉,带来一阵阵新的、撕裂般的剧痛。

当最后一块破布被扯下,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时,连我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借着天花板上那盏白炽灯清冷的光线,才看清自己身上是何等的惨烈——肩膀、肋下、手臂、后背…大片大片的青紫肿胀,如同泼洒的墨汁。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口虽然血已止住,但翻卷的皮肉边缘发白,深可见骨,狰狞可怖。左臂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垂着,显然是断了。

李师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闪过一丝医者的凝重。他没有说话,默默打开了藤木药箱,取出一套银光闪闪的细长针具、几个青花瓷小罐和一卷洁白的纱布。他走到我面前,示意我躺到床上去。

躺下的过程又是一番酷刑般的折磨。冰冷的床单贴在滚烫肿胀的伤口上,激得我浑身一颤。

李师傅开始动手了。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先用浸了烈酒的棉团擦拭我身上的污血和泥垢。酒精接触到伤口,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下,我猛地绷紧身体,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硬生生将喉咙里的痛哼压了回去。

接着是正骨。他双手握住我变形的左臂,动作沉稳而精准。猛地一拉一送!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骨头被强行复位带来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床单。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嗬嗬声。

李师傅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迅速用几块打磨光滑的杉木小夹板固定住我的手臂,用纱布一圈圈紧紧缠裹。接着,他打开那些青花瓷小罐,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涩草药气息的膏体。他用竹片挑起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我身上每一处伤口和青紫肿胀的地方。药膏初时冰凉刺骨,随即又化作一股辛辣的灼热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进皮肉深处。

剧痛、冰冷、灼热…各种极致的感受在身体里冲撞。我死死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双手紧抓着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李师傅始终沉默着,专注地处理着每一处伤口,手法干净利落。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声、纱布缠绕的沙沙声和药罐开合的轻微声响。

当最后一块纱布被打上结,李师傅终于直起身,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手。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或许是惊讶?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能忍痛的。

“骨头接上了。药膏每日换一次。伤口不能沾水,不能用力。”他的声音苍老而平淡,交代着医嘱,“静养一个月。”说完,他不再多言,收拾好药箱,背起来,径直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浓烈的草药味包裹着我,身上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那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被一层灼热的麻木感包裹,变得钝重而绵长。失血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

昏沉中,仿佛又回到了郯城那个破败的小院,油灯如豆,娘低着头,哆嗦着手,用粗针大线将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缝进我的贴身小褂里……“护身…护个平安……”那微弱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平安?

我咧开嘴,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容扯动伤口,带来一阵锐痛。冰冷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混着额头的冷汗和尚未干透的血污,流进鬓角。

腹中,那块冰冷的碎铜片,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这充斥着血腥、草药和未知命运气息的斗室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它似乎正悄然生根。